相传,宋代贡窑的烧造者,有一次问宋徽宗赵佶:“贡窑瓷器的釉色应该是个什么颜色?”这位著名的文艺皇帝用手指天——瓷器的釉色应该如天空的颜色。此时,恰巧雨过初霁,天朗气清,似蓝非蓝,似绿非绿,正是“雨过天青云破处”“千峰碧波翠色来”。如此这般颜色的瓷器,就是中国陶瓷史上的经典——汝瓷。
600年后的一天,清代风雅皇帝乾隆,手捧传世汝窑佳器说,大清朝虽有能工巧匠,但仿烧汝窑青瓷却有形而神不备,不由感叹:“仿汝不似汝”。
又过了近300年的时光,2017年10月3日,香港苏富比拍卖会上,一件直径仅13厘米的北宋汝窑天青釉洗,一锤定音,以2.94亿港元成交,刷新了中国瓷器拍卖的世界纪录。那天青的釉色,见之令人心生恬静,虽历经800年,依然神采不减。
据称,宋代汝瓷传世作品不足百件,因而显得弥足珍贵。
汝窑瓷器是如何制作、在何地制作,曾经是我国陶瓷史上的一大悬案。历经50年的找寻,通过考古发掘,2000年考古工作者终于在宝丰县清凉寺充分认证,这里就是北宋汝官窑遗址所在地。2001年,清凉寺汝官窑遗址被列入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寻觅窑址
天青色,不燥不冷,典雅大方,就像中国人一直追捧的玉石的颜色,君子比德于玉,文人爱玉,对汝窑青瓷自然钟爱有加。汝窑为中国古代“五大名窑”之一,与官、哥、定、钧窑齐名于世。
唐宋时期,盛行将窑以州命名,汝窑因位于北宋时期的汝州而得名。故宫博物院研究员、器物部主任吕成龙说:“汝窑”有两种概念,广义上,指的是宋代汝州所辖临汝县、宝丰县、郏县、鲁山县等区域内瓷窑的统称;狭义上,系指北宋汝州辖区内专为宫廷烧造青瓷之窑,亦称“传世汝窑”。文物收藏和历史文献中所指的,是狭义上的汝窑。但汝窑遗址究竟在哪里,从清代乾隆年间开始,争执二百多年,莫衷一是。
1930年,日本人大谷光瑞派遣日本西本愿寺驻汉口的布教师原田玄讷,去临汝实地调查,一无所获;20世纪60年代,故宫博物院和河南省的文物工作者,足迹几乎踏遍了临汝县境内各个地方,也没找到传世汝窑瓷器的窑址,失望而归。随后,他们把目光投向了北宋汝州辖区的其他地点。
1977年,故宫博物院工作人员冯先铭、叶喆民到宝丰县清凉寺窑址考察。叶喆民曾撰文回忆:“河沟两岸堆积窑具、残瓷高约一丈,断断续续长达三五百米之遥,其壮观为个人所到河南许多窑址所仅见。”他将采集到的一片瓷器标本,提供给上海硅酸盐研究所进行检测,结果证明瓷片的胎、釉化学组成,与故宫博物院提供的一件传世汝窑洗的化学组成基本一致。但为了慎重起见,专家只是推测:“在宝丰所得的天青釉残片,未必不是寻觅汝窑窑址的一条重要线索。”
88岁的原宝丰县紫砂厂技术员王留现回忆,1985年夏天,清凉寺附近一个农户家的红薯窖突然坍塌,竟然露出了一件瓷器,他听说后迅速赶了过去,花600元买了下来。那是一件天青釉洗,口部略有残缺,高3.5厘米,口径13.7厘米,足径9.5厘米,“满釉支烧,三支钉痕,香灰胎,天青釉,冰裂纹片,润之如玉,唯釉色稍有深沉”,他推断:“汝窑窑址有非常大的可能性在宝丰的清凉寺瓷区内找到。”
正是这件被故宫博物院和上海博物馆专家共同认定的汝瓷,引起了众多古陶瓷专家浓厚的兴趣。原上海博物馆副馆长王庆正,派人两次去清凉寺窑址调查,1987年编辑出版《汝窑的发现》一书,书中称:“清凉寺窑即宋代五大名窑之一——汝官窑的故乡应该是确凿无疑的了。”又过了13年,直到2000年,他们的这一判断,终于得到了考古认定。
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院研究员孙新民说,上世纪80年代末的清凉寺,地处偏僻山区,来往交通不便,荒凉的山坡上没有几棵树,只有漫山遍野的杂草,河沟里光秃秃地散布着碗口大的鹅卵石,已不见当年水流湍急的景象。窑址附近10多个矿井已被国家强令关闭,清凉寺恢复了平静,但是瓷片堆积如山的景象早已不复存在,现场连一片青瓷也很难看到。
1987年,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在清凉寺周边,发掘3座保存较好的窑炉遗迹,出土瓷器大多为民窑产品;1988年,工作人员在靠近村庄处,一次出土200片汝官窑瓷片,比以往出土的瓷片总和还多;1999年,在宋代地层发现的,几乎全是汝官窑瓷片,并出土了不同以往发现的匣钵、火照等窑具;2000年,在清凉寺村搬迁4户居民的所在地,发掘出烧造御用汝瓷的窑炉15座,并出土了大量的汝官窑瓷器残片,尤其重要的是,有些器物造型,为传世汝官窑瓷器中所不见。这一重大考古发现,使人欣喜异常,此次清凉寺汝官窑遗址的考古发掘,被评为2000年度全国十大考古新发现。
◎北宋遗珍
西出宝丰县城25公里,在大营镇清凉寺村与韩庄村之间,就是大名鼎鼎的清凉寺。蓝天白云之下,是大片的青葱玉米地,窑址就坐落在山谷的河旁台地上,坐北朝南,三面环山,东、西两侧有溪水潺潺流过。遗址南北长约1300米,东西宽约600米,面积近80万平方米。
从1987年到2014年,考古工作者对遗址共进行了12次发掘,多个窑址毗邻交错,遗存相当丰富,工作队获得了数以吨计的瓷片和窑具标本,逐步揭开了汝窑瓷器的烧造之谜。
遗址上的一座椭圆形窑炉,窑室面积较小,窑壁烧结程度高,与北方地区常见的烧瓷窑炉差别较大。吕成龙说,御用汝瓷的烧造工艺,首先是窑炉、窑具和磨具的变化。尽管当时北方大多数窑炉都以煤为原料,但烧造汝瓷却以木柴为燃料,在这种椭圆形的小型窑炉中焙烧。从传世品和出土瓷片看,汝官窑器物胎体较薄,呈香灰色,釉层亦较薄,呈淡天青色。烧窑时,工匠必须密切监视火候。遗址出土的,有用于测量窑炉温度的“火照”,它的表面抹有一层耐火泥,对于密封匣钵接口和保持匣钵内温度,起到很好的作用。
清凉寺村南的民窑烧造区出土的残片,以白瓷为主,兼有少量青瓷和黑瓷。而在中心烧制区出土的残片中,99%是天青釉瓷片,器物造型40多种,传世汝窑瓷中的造型在这里应有尽有,并出现了一些传世品所不见的器物造型。叶喆民在《汝窑廿年考察纪实》中推断:“其(汝瓷)终于宣和末年,盛烧约40年。”
相传,汝窑专为皇室烧造青瓷,烧制后选不上的一律砸碎掩埋,加之烧成难度较大,致使流传至今的完整器甚少。女真人入主中原后,窑工南迁,窑区荒废,南宋时已有“近尤难得”之叹。
由于烧造年代短,加之工艺失传,致使传世汝瓷器物寥寥。《中国陶瓷史》中说:“流传至今者不足百件,为宋代名窑中传世品最少的一个瓷窑。”《汝窑的发现》书中附有“传世汝窑瓷器一览表”,它们主要收藏在北京故宫博物院、台北故宫博物院、英国伦敦大英博物馆等单位,国内外其他公、私博物馆和个人手中,只有零星藏品。
<◎青瓷典范
“雨过天青云破处,者般颜色作将来。”汝窑瓷器,以清淡含蓄的淡青色釉闻名于世,从明代开始,在文人品评中,汝窑的釉色,成为鉴赏家心目中青瓷的典范。
故宫博物院编纂的《汝瓷雅集》一书分析,清凉寺窑本是一处烧造日用陶瓷的民间窑场,北宋晚期被朝廷选中,在此设窑,专门烧造宫廷用瓷,汝官窑由此诞生。
至于其中的缘由,北宋诗人陆游在《老学庵笔记》中提道:“本朝以定州白瓷器有芒,不堪用,遂命汝州造青窑瓷。”芒,指的是器物口边无釉,但专家认为,“弃定用汝”的这一个理由,似乎不那么充分。
陈寅恪说过:“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宋人,赋予了瓷器“雅”的品质。宋瓷大多质朴、简约,而汝窑青瓷,更是细洁净润,色调单纯,朴实无华,极具内敛含蓄之美。
吕成龙推测,汝瓷以釉质、釉色取胜,“弃定用汝”的原因,应该是淡天青色釉,最符合宋人在美学上对颜色的捕捉。
在宝丰汝窑博物馆内,一件北宋晚期的天青釉瓷盏托(修复),引人注目,它造型典雅,做工考究,胎体的厚薄处理和形体比例之协调,近乎完美。它的釉面有细碎的开片纹,如冰之裂,俗称“冰裂纹”。若慢慢转动它,会发现冰裂纹若隐若现,有几分神秘。
吕成龙谈到,在宋代各瓷窑中,汝窑制瓷工匠对器物形体、制作工艺、釉质釉色之讲究,最为苛刻,几乎达到无可挑剔的完美境界。宋、金时期,汝窑、钧窑、官窑、定窑、耀州窑和越窑等,都烧造过玉壶春瓶,但只有汝窑烧造的玉壶春瓶,在形体上最符合自然法则,宛如一滴即将滴下的水滴,其高度、口径、足径等各部分比例达到最佳,视觉效果最好。
汝窑天蓝釉刻花鹅颈瓶现藏于河南省博物院
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院研究员孙新民分析,细腻的天青釉,是汝瓷釉中所含氧化铁和微量二氧化钛的共同效应,加之烧成温度(约1200℃)和还原气氛控制得恰到好处,故而器物烧成后,釉色浓淡适中,釉质滋润如玉。
南宋周辉《清波杂志》记述:“汝窑宫中禁烧,内有玛瑙末为油(釉)。”宋代学者认为,汝窑青瓷釉中添加的有玛瑙粉末,故而神秘莫测。考古工作者在清凉寺窑址作坊的附近发现,除了泥料外,还有玛瑙矿石,其质地坚硬,有红、黄、绿、白、蓝等颜色,证明了文献的记载。吕成龙说,玛瑙的主要成分是二氧化硅,而瓷釉的主要成分也是二氧化硅,在釉中引入玛瑙,并不会改变釉的性质。汝州盛产玛瑙,可能是出于好奇心,窑工在釉中加入了玛瑙末,试图借助天然美石的色彩,使釉变得更加美丽。无独有偶,明代宣德时期,景德镇御窑厂烧制高温鲜红釉瓷器时,也曾在釉中加入了“西红宝石”末,当也是同样的心理。
汝窑莲花式温碗
◎天青余韵
汝窑瓷器釉色独特,影响深远,明、清两代至今,一直被视作瓷釉之楷模而被仿烧。不过,明、清两代的仿汝窑(釉)瓷器,往往只注重仿其釉色,造型基本皆为当时流行的式样。
清乾隆年间,仿汝釉瓷器的釉面更显清澈,与北宋汝窑青瓷半透明的乳浊釉质感不同,注重突出当时高超的成型和烧造技艺。尽管如此,要求严格的乾隆皇帝还是流露出了不满,在御制《咏汝窑盘子》诗中感慨“而今景德无斯法,亦出自蓝宝色浮”。
20世纪80年代以后,宝丰、汝州都在仿烧汝瓷,专家认为,虽然仿品的制作颇显精美完备,“更胜”于北宋汝窑瓷器,但在造型、釉质等方面,仍有缺憾,显示不出北宋汝瓷的神韵。
1987年,在清凉寺遗址的考古发掘现场,清理出来许多异色土,被当作废物遗弃了。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土生土长的当地人王君子,看到后非常好奇,就用尼龙袋子一大包一大包地装起来,运回家仔细琢磨。功夫不负有心人,他竟然发现了一个秘密,那些土,是古窑匠人配制的没来得及使用的混合釉料!他如获至宝,用簸箕像筛选粮食一样,把釉料筛了一遍,分拣出各种石粉,试图去寻找汝釉的配方。他随身带着石粉,围绕着清凉寺周边山坡、宝丰县观音堂、鲁山段店,在方圆数十里的山岭沟崖,寻找与它们颜色、质地相同的原料,一一比对……经过上千次的试烧,最终,天青色谜一般地呈现在了世人的面前。他烧造的小玉壶春瓶和小笔洗,曾得到故宫博物院研究员、古陶瓷专家耿宝昌和清华大学美术学院教授叶喆民的评价:“达到乱真水准。”
耿宝昌说,在清凉寺窑址出土的汝瓷残片,还有大量的仿汉代铜壶式样,器身雕刻有凸起的兽面纹,另有一些以划刻、雕塑、塑贴等技法装饰者,这些不为人知的新颖器物,丰富了人们对汝窑青瓷的认知。按理说,传世作品中也应该有这种仿古铜器式样的完整器,但迄今却没有见到,它们都去哪里了?是随着历史上黄河几次大泛滥沉入了地下,还是另有缘故?至于当代的仿造汝窑瓷器,若能在艺术和技术上有所突破,或将是一个奇迹。(绘图:王伟宾)
图文来源:河南日报2018年8月31日13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