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台北故宫,我终于看到那只朝暮期盼的汝窑粉青奉华纸槌瓶。
纸槌瓶因形制如造纸打浆时所用槌具故名,高22.6厘米,口4.5厘米,底8.5厘米,底刻“奉华”二字,右刻清乾隆御题诗,钤“古香”“太璞”二方章。圆口,唇口鎏金包银。长颈,斜肩如一把槌,底圆足,留有五处支钉痕迹。通体均施粉青釉,釉色莹润朴雅,如春水般柔和清澈,妙不可言。釉面满布细碎透明及浅色开片纹,颈肩聚釉处,呈色青绿。底部细小的支钉痕,为裹足支烧,通过支钉痕可见胎色为香灰胎。此瓶造型小巧而端庄,釉色匀净,一展宋代汝窑风采。
千年的时光在兴衰荣辱中悄无声息地溜去了。如今,纸槌瓶冠冕堂皇地陈列在展柜里,在现代华技术营造的恒湿恒温状态中,接受万人膜拜,高傲至尊,风光八面,弥足珍贵。但是,游人可曾知晓近千年来,她在改朝换代的风云中所历经的屈辱颠簸、疼痛磨难的流转历史?
凝视展柜中莹润如玉的纸槌瓶,我的目光穿透千年时光的雾霾,恍惚看到她被掳金国时受尽羞辱的垂泪目光;隐约听到从五国城中传来她凄楚悲凉的呻吟;似乎看到宫廷御匠在她玉体上刀刻“奉华”时无奈无望的泪水;分明听到在她美丽酮体上镌刻御题诗时泣血绝望的呼喊;确切品尝到在日寇炮火中她被迫走出故宫“南迁”一路颠沛流离的忧伤和艰辛;的确窥视到了从大陆到台北她疲惫迷惘和无限留恋的眼神,好像触摸到她渴望回归北京故宫和“亲人”团聚的一颗滚烫之心……
沦落:屈辱羁押五国城
“靖康之变”前,那只纸槌瓶一直在宋宫陪伴着至高无上的君王。宋徽宗是中国历史上最具艺术天赋的一位皇帝,他不仅书画技艺精湛,在他当政的最后20年里,以汝瓷为代表的青瓷工艺被他推向了顶峰。对于艺术天分和书画成就极高的道教皇帝宋徽宗来说,汝窑纸槌瓶无疑是他的宠器———不仅仅是她器型的经典古朴之美,还在于她釉色的清雅素淡之韵。这种色调体现了徽宗所追求色彩中的思想境界,这种形制也是他的审美情趣在工艺品上的完美体现。
主尊器贵———更何况又是位居宋代五大名窑之首的汝窑器。纸槌瓶或摆设陈列于书房宝阁,点缀君王的生活;或挂画插花于案头寝舍,为皇室带来馨香和雅趣。置身于皇室龙庭,纸槌瓶自然是荣光尊贵,活得有滋有味、有声有色、无忧无虑。
然而,天道无常———朝伴君王暮入囚房。靖康二年1127年,金兵大举南下,汴京沦陷。登基只有一年的宋钦宗率百官投降。数月后,金兵押解徽宗、钦宗、文武百官及千余人随从,还有大批金银珠宝和名贵瓷器,随军北上。好在金兵并没有发现这只瑰宝纸槌瓶的价值,珍爱她的徽宗命人把其藏匿起来。纸槌瓶含辱蒙垢离开了故国,在一路北上的颠簸熬煎中日夜陪伴着主人。
主贬物贱———纸槌瓶和她的主人先被押解到燕山府,又来到中京,随后在上京(哈尔滨阿城白城子)面见金太宗,徽钦二帝分别被降为昏德公、重昏侯。此后,两位俘虏皇帝带着她一起发配到韩州(辽宁昌图八面城)。三年后,他们又被金兵押解,自松花江上游乘船而下,漂泊了一个半月,到达五国城(黑龙江依兰县)被囚禁起来。
霄壤之别。昔日君王的锦衣玉食,与沦为阶下囚的布衣粗饭,境遇不同、风土人情迥异,加上失去自由的伤感,自然而然就寄情于“昏德公”的诗词之中。据史料记载,徽宗自从被俘后,一共作了“伤时感事”的诗词大约有一千余首。在流传至今的十余首诗词中,以这首《雪舟唑语》最为知名:
彻夜西风撼破扉,萧条孤馆一灯微。
家山回首三千里,目断天南无雁飞。
亡国之痛、败君之耻、囚徒之苦、思乡之切———朝夕和徽宗相伴的纸槌瓶,见证了这段屈辱的历史。公元1135年,徽宗死于五国城。绍兴十二年1142年,宋金《绍兴和议》签订后,宋高宗赎回生母韦贤妃和徽宗棺椁,还有那只父皇钟爱的纸槌瓶。
宋代汝窑奉华纸槌瓶,藏于台北故宫
疼痛:玉体刀刻“奉华”铭
被掳金国26年后,纸槌瓶服侍主人的灵柩一同回到了故国。故国迁都南京应天府,再迁临安。纸槌瓶也陪伴宋高宗来到了风光旖旎的南国。
纸槌瓶再获新宠,被供奉在宋高宗居住的德寿宫配殿奉华殿内,和高宗的爱妃刘氏一起享受皇上的恩宠。美人一笑,君王折腰。宋徽宗闻李师师其名而想一亲芳泽,宋高宗爱刘妃爱至骨髓。高宗每当得到奇珍瑰宝,便会交由刘贵妃收藏保管,并要刻上专属于刘贵妃的“奉华”铭记。
纸槌瓶虽然恢复了曩昔的风光和荣耀,但心情总是高兴不起来。告别五国城那撕心裂肺的情景还历历在目:钦宗跪拜韦贤妃,声泪俱下,泣血恳求,请韦贤妃说服高宗皇帝把他也赎回去。韦贤妃冰冷着一副面孔,始终不肯开口或点头。钦宗明知作为同父异母的高宗,害怕赎他回国再继承父皇死后的王位,压根儿不会让他回国,也更清楚作为高宗生母的韦贤妃根本也不会让儿子赎回他,从而危及亲生儿子的王位。尽管如此,钦宗还是抱着一丝希望叩头泣求。最终无望,钦宗才拿出那只纸槌瓶说,这是父王一直钟爱的纸槌瓶,就让她随着父王的魂灵一同回归故土吧……
宫廷的日子虽然风光滋润,可纸槌瓶的心里时常感到阴冷凄楚。忽一日,纸槌瓶身上要刻字烙印了。高宗夜里幸临奉华殿,和刘爱妃一番亲昵之后,看到了放在藏宝阁上亭亭玉立的纸槌瓶,在摇曳的烛光下泛着清幽幽的莹光,映衬得红帐丝罗中洁白如玉的刘爱妃更加楚楚动人。皇上兴致所起,对刘爱妃说,普天之下所有珍奇宝物都是爱妃你的,包括先王珍爱的这只汝窑粉青纸槌瓶!明天我就命宫廷玉匠在她底部刻上“奉华”铭记,她永远属于你……
金口玉言。翌日,玉匠遵旨在纸槌瓶底部刻上了“奉华”二字。从此,纸槌瓶改名汝窑粉青奉华纸槌瓶,在伤痛中陪伴着一朝朝、一代代的君王和王妃,彰显皇宫御用瓷器的华贵之美,度过了一天天灯红酒绿的糜烂时光。
镌刻:乾隆沁入肺腑的爱
从蒙古国的铁骑驰骋大江南北,消灭南宋统一中国建立元朝,一直到明、清乾隆时期,虽然朝代更替,风云动荡,奉华纸槌瓶一直深藏宫廷,密而不露,在韬光养晦中过着四平八稳的日子。
清乾隆戊午年(1738年)仲夏的一天,缘于乾隆皇帝的一首御题《汝窑粉青奉华纸槌瓶》诗,打破了她宁静的深宫生活。
这一年,27岁的乾隆皇帝在政事缠身的情况下,不忘为其痴爱的汝窑粉青奉华纸槌瓶赋诗题咏。诗曰:
定州白恶(垩)有芒形,特命汝州陶嫩青。
口欲其坚铜以锁,底完而旧铁余钉。
和因点笔意为静,便不簪花鼻已馨。
当日奉华陪德寿,可曾五国忆留停?
其实,从乾隆皇帝御题诗中,我已读出纸槌瓶的沧桑感和磨难史。“口欲其坚铜以锁,底完而旧铁余钉。”纸槌瓶历经宋、元、明、清沧桑岁月的磨难,到乾隆为其题诗时,其上部已经损坏,珍爱她的先人用铸铜对其进行了镶嵌,使她的口颈更加坚固。令人欣慰的是,瓶子的底部保存得非常完好,铁色的支钉仍历历分明。
当然,从诗中更能品味出皇帝诗人心灵深处对纸槌瓶无比的痴爱之情。“合因点笔意为静”乾隆抓住了汝窑纸槌瓶独特的美学特质。天地造华、炉火神笔绘就的青瓷精灵,其质朴、恬淡、莹润、沉稳、大气、厚重和静谧的境界令人陶醉。如此内秀且又不以繁缛的装饰纹样来美华表面,而是以釉质、釉色以及造型取胜。这样的花瓶即使不插花,也能让人闻到花香。是的,这只花瓶虽是静止的,但看上去她是在不停运动的,她所蕴含的意味之美才是真正的古代艺术之美。乾隆皇帝把纸槌瓶置于文华的背景下,审视其蕴含在花瓶之中的意味之美。她所蕴含的意味之美才是真正的古代艺术之美。其蕴含在汝瓷中的意味之美是多么的博大和精深!她的平淡、素洁绝非只是一种物性,同时渗透了淡泊、虚静的“人性”,而她的典雅和圆润,亦象征了儒家文静雅洁、温柔敦厚的君子之风,浓缩了中国古代理性文化的最高趣味:平和、含蓄和雅致。如此富有内涵之美的汝窑花瓶,真乃“便不簪花鼻已馨”矣!
诚然,更能从诗中读出这只纸槌瓶流转的历史和帝王诗人不忘前车之覆的复杂思想感情。“当日奉华陪德寿,可曾五国忆留停?”当年这只汝窑花瓶曾日夜陪伴在至高至尊的高宗身边,器以皇贵,荣耀风光。然而,我们无论如何也不能忘记这只纸槌瓶被掳掠羁留五国城那段刻骨铭心的屈辱历史!
乾隆把赞美纸槌瓶的诗写出来了,还要命宫廷玉匠把其诗刻在纸槌瓶底部,表达他对纸槌瓶的肺腑挚爱。然而,那一刀刀无不刻在青瓷精灵的心上。旧疤新痕,阵痛和羞辱让她流干了莹澈的泪水。
爱之弥深,疼之愈烈。御题诗镌刻在器物上破坏了纸槌瓶造型和釉色艺术的和谐之美,这是又一次对“瓶中皇后”从精神到肉体的蹂躏。我时常听见她从岁月深处传来悲悲戚戚的哭泣声……
镌刻乾隆御题《汝窑粉青奉华纸槌瓶》诗的纸槌瓶底部
南迁:关山万里颠沛路
历代皇帝珍藏的汝窑瓷器第一次向平民撩开神秘的面纱,是在1925年10月10日这天。
这一天,在乾清门前广场举行了盛大的建院典礼,并通电全国,宣布故宫博物院正式成立。纸槌瓶和其他为数不多的汝瓷,过去大多被锁在深宫之中,普通百姓很少有机会看见。而这一天对外开放,人们以争先一睹这座神秘的皇宫及其宝藏为快,北京市内万人空巷,交通为之堵塞。陶瓷展厅内,那只镌刻着“奉华”和御题诗的纸槌瓶,以出类拔萃的造型和釉色艺术,演绎宋高宗和刘贵妃爱情的历史故事,彰显乾隆皇帝对汝窑刻骨铭心的文华内涵,备受天下瞩目和关注。
纸槌瓶和其他国宝文物一样沉醉在世人追逐朝拜的光环中,可惜好景不长。8年后,在日军的轰炸声中,纸槌瓶和其他国宝文物一起卷入了流离失所的“南迁”征程。
“九一八”事变后,日军很快占领东北,并对北京构成巨大威胁。为了不让北京故宫里的国宝落到日本人手里,国民政府决定将故宫博物院的国宝迁移到南方。1933年,13427箱故宫文物被搬离北京,经过3个月的时间到达上海,1936年又运送到了南京。然而,淞沪会战后,南京告急。1937年,国民政府作出迁都重庆的决定,留在南京的这些文物分成三路,也随即踏上了二次迁徙的历程。第一路:南京—汉口—长沙—贵阳—安顺;第二路:南京—汉口—宜昌—重庆—宜宾—乐山安古镇;第三路:南京—徐州—郑州—西安—宝鸡—汉中—峨眉。13427箱故宫文物,从北京到南京,由南京“分流”到贵州、四川,抗战胜利后在重庆聚首,又重返南京。路途漫漫,坎坷不平,战火纷飞,文物基本没有丢失一件,这不能不说是一个伟大的奇迹。
我常想瓷器是易碎品,纸槌瓶作为南迁2.7万余件瓷器中的一件,是何以翻山越岭、蹚水渡河,在2万多里的颠簸中毫发无损呢?直到读了章剑华先生记录这段文物南迁史的大型报告文学《承载》才解开谜团。这些搬迁的文物,故宫人光打包就花了半年时间。每件文物的包装至少有4层:纸、棉花、稻草、木箱,有时候外面还套上个大铁箱。这一步骤保证了运输途中不论翻车、进水,损失微乎其微。对易碎瓷器的包装,他们还打开入宫时没开封的景德镇瓷器,学习包装技术。又专门去琉璃厂请来大古董商号的专家传授包装方法。一般一个瓷盘会被五六个叠放捆绑,先以棉花裹住外侧,再用纸包起来,用绳子绑紧装进长1尺、宽50公分、深50公分的特制木箱里,最后经过反复的空中落下试验,确认无误后,才在箱子外面打上政府和北平故宫博物院的封条……
我心中的纸槌瓶啊,冒着飞机的轰炸,顶着土匪的骚扰,在飞驰的列车上、在远航的江轮上、在翻山越岭的汽车上,见证了这段“南迁”的雄壮历史,目睹了中国知识分子承载文华使命的壮举,耳闻了举国合力演奏的一曲“南迁”复调华章!
流离:从南京到台湾
1945年9月日寇投降,几经劫难的纸槌瓶等文物辗转到南京,翘首企盼重回北京故宫的温暖怀抱。饱经炮火的洗礼,流徙颠沛的纸槌瓶,在命运的一波三折中终于看到了曙光。
世事遽变,国共内战爆发了。渴望回到展柜接受游人青睐的纸槌瓶等文物,又被打进包裹的无边黑暗中。1948年11月,国共徐蚌会战打响,南京动荡不安,国民党政府准备从东海岸撤退至台湾。在蒋介石的再次命令下,纸槌瓶等21件汝窑宝器挟裹在这批文物中,分三批运往台湾,又一次踏上了痛断柔肠的艰难苦旅。1949年1月28日,农历除夕,整个南京城笼罩在绵绵细雨中。在下关码头,1700个盖着油布的箱子,已经在那里堆放了好几天。纸槌瓶就藏在其中的某一个箱子里,命运即将把她抛向台湾岛上。下午,码头终于驶来一艘国民党海军的“昆仑号”。1700个箱子,最后只搬上去972箱,其余的被再送回仓库。正当“昆仑号”准备起锚,这时候,又有人送来了4个大箱子,并一再叮嘱:这4个箱子非常重要!无奈,船上人员将士官室的桌椅拆掉,放进这四个箱子,然后起航。据说这4个箱子里的其中一个内装着纸槌瓶。严重超载的“昆仑号”一路颠簸,路上又不断停靠,终于在1949年2月22日抵达台湾基隆港。
很少有人知道1965年以前,纸槌瓶这些迁至台湾的文物一直没有一个正式的家,他们被临时放在一个距离台北170多公里的北沟小山村,而且一待就是15年。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台湾在经济、军事各方面都得到了美国的援助,西方的价值观和生活方式随之渗透到岛内。面对西方文华的冲击,台湾当局开始重视中华传统文化的传播与弘扬。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1965年11月台北故宫告竣,纸槌瓶等文物终于结束了漂泊的生涯。
我想:因为战火,纸槌瓶等文物辗转到了台湾。作为文明的使者,他们将自己所凝固的历史和文化精神在宝岛续传。然而更多的时候,纸槌瓶的魂灵在台湾海峡边飞翔,她的一双亮眼紧盯着海峡对岸的大陆,望眼欲穿。怀念在北京故宫温馨的日子,怀念昔日朝暮厮守的伙伴,纸槌瓶日日夜夜、年年月月盼望着团圆。终于———1987年11月2日,台湾正式开放台湾同胞赴大陆探亲,两岸38年不相往来的历史从此宣告结束。
盛世兴文。2006年12月25日,北宋“大观展”在宝岛台湾举行。这是故宫建院80年来首次完整呈现北宋的稀世珍宝,台北故宫特别将院内所藏的纸槌瓶等21件汝瓷全部展出。许多日本学者和欧美游客,也都不约而至。因为他们知道,与台北故宫21件汝窑瓷器的这次聚会,或许这辈子只有一次。“大观展”还从纸槌瓶的家乡———河南省借来了一批汝窑器物。别离故土近千年的纸槌瓶,在宝岛和娘家的“亲人”实现了第一次聚首。从汝窑遗址出土的残件和标本,和台北故宫所珍藏的纸槌瓶等汝窑瓷器共同演绎着一部跨越近千年的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