汝窑之墟
公元1127年4月20日,当宋徽宗被几个金兵推推搡搡赶上囚车后,东京汴梁几乎快成了一片火海,宗祠、宫殿、礼器,如王权上那层千疮百孔的纱帐一样,被一阵暴虐的风撕去……
没人能拯救,脱去道袍的六甲神兵,早已混迹于难民,四散奔命而去,剩下的只能是屈辱与泪水,那些宋人引以为傲的“焚香、品茶、挂画、插花”等雅趣,在弯刀与轻骑面前,显得苍白而又无力,陈桥兵变后尚文的政治伦理,正按着自身的逻辑,演绎着一场历史的悲剧,而汝窑,作为一种寻雅觅趣、“乘物以游心”的载体,也伴随着北宋的灭亡,被时间蒙上一层神秘的面纱,自此在人们的视野中消失。
发现汝窑
历史的天空总是弥漫着沧桑,尽管偏安于一隅的南宋,仍被官、哥、定、钧等名窑滋润着,但人们对汝窑的向往,始终无法停止,也许是被汝窑的“神、趣、韵、味”所吸引,渐渐地汝窑已经成为一种难以逾越的美学标准;更或许是对中原故土的眷恋,让汝窑成为了一种形而上的精神寄托,总之,在南宋末年,汝窑已经弥足珍贵,鲜为人有了,其窑口更是无处可寻。
八百五十八年后,公元1985年,河南省宝丰县清凉寺村的一场雨,无意间揭开了汝窑的千古谜团。
其实,那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它整整持续了两小时,村口的响潭河一下子满了,流不及的雨水,在地面上四处流淌着,粪坑、红薯窖和水沟不一会就积满了水。
赤脚医生王长禄很讨厌这样的雨,这样的雨往往让人寸步难行,只能待在家发呆。雨水冲刷着土坯墙,也浸泡着一个即将倒塌的红薯窖,此时的王长禄并不知道,一件绝世800多年的汝瓷盘,正在雨水中缓缓现身,等待着雨过天晴后,被一个小孩子捡起。
王长禄不懂瓷器。他祖祖辈辈在这个村上已生活几百年了。听老辈人说,这里出瓷器,他亲眼见过的,只是那些堆在河边的碎瓷烂瓦。但他的朋友王留现懂,王留现在县文化馆上班。他常领着一些人来村里转悠,还说捡到什么器物了,给他捎个信,他愿意收。
暴雨过后不久,王留现又来到了清凉寺。王留现刚参加完一个关于古陶瓷的研讨会,会上,专家叶喆民的那句“宝丰清凉寺未必不是寻觅汝窑窑址的一条重要线索”的话,让他倍感兴奋,因为这暗合了他的想法,只是没有文化层考证,没有出土完整的文物,光凭几个瓷片,是很难确认一个窑口遗址的。王留现心里很清楚,他急需要寻找的,就是一个完整的器物,来佐证叶喆民先生的判断,让人们的视线再一次聚焦清凉寺,所以,天一放晴,他就急不可待地跑了过来。
王留现在村子里转了几圈后,见到了王长禄。王长禄二话没说,直接把他带到了一户同姓的村民家。主人说是个盘子,暴雨后在塌了的红薯窖里捡到的。王留现接过瓷器,端详了一番:天青色釉盘,底足外翻,颜色泛灰,开片滋润,质地如玛瑙一样晶莹,韵味似玉石一样典雅……
这难道就是苦苦寻觅的汝窑吗?1986年,带着忐忑和不安,王留现参加了在西安召开的古陶瓷研究会,并把这件瓷器提交给了与会专家,专家们看过后,一致认为是汝窑古瓷,后经上海博物馆汪庆正先生与故宫所存汝瓷进行比对和化学分析,被进一步确认。为了慎重起见,汪先生于当年两次派人前往清凉寺窑址进行调查,并于1987年出版了《汝窑的发现》一书,认为清凉寺窑址为汝官窑口,直到此时,人们寻找汝窑遗址的视线,才从汝州转到了宝丰,清凉寺汝窑考古自此拉开了序幕。
在时间的长河里,有许多看似偶然的果,细究起来都有必然的因。假如二十出头的赵匡胤并没有离开自己的故乡洛阳,他也不会与柴荣义结金兰,更不会在柴荣尸骨未寒之时,上演中国历史上的第二次“黄袍加身”,也更不会尚文轻武,让宋朝的文学和美学达到极致,让宋词和汝瓷名垂青史;当然,假如后唐庄宗李存勖不是死于兵变,他的嫔妃也不会被遣散,一个柴姓妃子也不会下嫁给一个马夫,这个马夫也不会在爱情滋润下一路逆袭,成为后汉的大将军,更不会在柴荣和赵匡胤的辅佐下,上演中国历史上的第一次“黄袍加身”,建立自己的政权,自然,也不会有禁铜令,让瓷器堂而皇之走进宫廷,成为一种风范,更不会有传位妻侄,让柴荣当上皇帝,也更不会有柴瓷,让汝瓷去比照、去追慕……但历史没有假设,所有的迷障都来自文字的虚妄,那些被敞开的历史,都是时间的现场,更多的遮蔽,始终埋藏在感知的黑暗里。
清凉寺
清凉寺村因寺得名,据康熙《汝州志》载,该寺修建于宋乾德癸亥年(963年),也即陈桥兵变后的第三年,为何刚建立政权,就要在这个童山濯岭上修建一个寺院呢?据考证,这多半与瓷器有关,因为自唐代以来,鲁山段店到宝丰清凉寺一带,一直是瓷器的烧造重地,像唐玄宗喜欢的花瓷,就出自段店。自古民谣就有“从清凉寺到段店,一天进万万(贯)”之说。960年,赵匡胤建立了自己的政权后,他对瓷器也是相当重视,缘何如此?这要看看他早年的经历。赵匡胤虽然出身于“军二代”,但他并没有享受父亲的功荫,而是独自出去闯荡,与柴荣相识后,和柴荣一起从事茶货生意,就是卖茶叶和瓷器。柴荣为河北邢台人,邢台出白瓷,为柴荣所好,后来他当了皇帝,就集天下最优秀的匠人烧制了一种宫廷用瓷——柴瓷,其瓷青如天,明如镜,薄如纸,声如磬,所谓“雨过天青云破处,者般颜色作将来。”说的就是柴瓷的釉色,等赵匡胤当上皇帝后,他对瓷器烧制的要求,直追柴荣,有过之而无不及,即便不是他亲自下令,在京师腹地、宛洛古道旁、窑火通天处,修建这个寺院也是不足为奇的事情了。
山路盘旋如纬,沟壑纵行如经,从县城驱车到清凉寺,不足半小时的车程。清凉寺村位于宝丰县西部的大营镇,四周群山绵
延不绝,田地贫瘠荒芜,站在村头极目四望,如坠谷底,似有一种念天地之悠悠的怆然。一条河名曰响潭河,绕村而过,河两岸堆积如垛的窑具、残瓷,直到上个世纪80年代末,随着汝窑考古的开始,才被四面八方涌来群众疯抢一空。而整个村子,就坐落在河台之上,村民们面南靠北,依山而居,村后的龙祖山余脉,自西北乾方而来,山脉蜿蜒曲折,至村后时突然空出一块平地,使整个村庄呈现出“莲花吐蕊”之势。而汝窑遗址,就沉睡在村庄的下面,似一场大梦未醒……
汝窑遗址
汝窑遗址主要分布在清凉寺、韩庄一带,遗址保护面积大约为133.2万平方米。清凉寺古窑址共分为四个发掘区,其中Ⅰ、Ⅱ、Ⅲ区为民窑生产区,而位于遗址西北部的第Ⅳ区,是汝窑的核心烧造区,此区约4800平方米,出土的文物有碗、盘、碟、洗、罍子、梅瓶、器盖、盆、盏、盏托、钵、壶、熏炉、樽、杯、罐、盒、狮子、麒麟和器座等,极为丰富。
从出土的文物特点上看,第Ⅳ区也并非一开始就是专烧贡品的“御窑”,一些青釉、白釉和黑釉瓷的出现,表明了这里和汝州的民窑几乎一样。而成熟期的窑品,与清宫所藏汝瓷十分相似,釉色天青,釉质匀净温润,釉层较厚,布满小块开片。烧制方法多采用裹足支烧,支钉细小如芝麻,少量为裹足刮釉垫烧,但均施满釉,采用匣钵单烧,制作精良,这时的窑口,已具备了御窑的特点了。
汝窑之所以能称魁于世,主要是因为其釉色似玉非玉,含蓄典雅,如隔着轻纱看内含,隐情百态,回味无穷。而要想达到这种效果,除了高超的烧制技术外,还需要含有丰富矿质的高岭土,以及一种特殊的配料玛瑙石粉。据《宋史・五行志》记载:“(政和)四年,府畿、汝蔡之间,连山大小石皆变为玛瑙……”这里所谓汝蔡之间,大致指的就是宝丰西部一带,而宝丰县的“宝丰”二字,也正是因为盛产矿物,于宣和二年(1120年),由宋徽宗御赐而来。正所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瓷器作为一种方物,焉能不如此?这也足见唯清凉寺窑口,才能烧制出绝世珍品的原因。
漫步在响潭河旁,千年的回响,只有游客的足音,两岸的炉火早已熄灭,虚无在承受着虚无,虚无中宋徽宗的囚车在一步步地走远,囚车上没有茶器,甚至连夜壶都没有,一首寒彻内心的诗句“彻夜西风撼破扉,萧条孤馆一灯微。家山回首三千里,目断山南无雁飞”,还在不久的未来,等待着他含泪写出……(简单,诗人、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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